巴金优秀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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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优秀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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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优秀散文精选

  巴金原名李尧棠,祖籍浙江嘉兴,生于四川成都一个官宦家庭。自幼在家延师读书。五四运动中接受民主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思潮。以下是巴金优秀散文精选,欢迎阅读!

巴金优秀散文精选

  灯【1】

  我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感觉到窒闷,便起来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气。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脚下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但是渐渐地像浪花似地浮起来灰白色的马路。

  然后夜的黑色逐渐减淡。

  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菜园,我终于分辨出来了。

  在右边,傍山建筑的几处平房里射出来几点灯光,它们给我扫淡了黑暗的颜色。

  我望着这些灯,灯山带着昏黄色,似乎还在寒气的袭击中微微颤抖。

  有一两次我以为灯会灭了。

  但是一转眼昏黄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来。

  这些深夜还燃着的灯,它们(似乎只有它们)默默地在散布一点点的光和热,不仅给我,而且还给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这时候还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

  是的,那边不是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吗?谁从城里走回乡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黑暗在我眼前晃一下。

  影子走得极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这个人急忙赶回家去的心情。

  那么,我想,在这个人的眼里、心上,前面那些灯光会显得是更明亮、更温暖吧。

  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

  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是那一点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扑灭的灯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长长的路。

  大片的飞雪飘打在我的脸上,我的皮鞋不时陷在泥泞的土路中,风几次要把我摔倒在污泥里。

  我似乎走进了一个迷阵,永远找不到出口,看不见路的尽头。

  但是我始终挺起身子向前迈步,因为我看见了一点豆大的灯光。

  灯光,不管是哪个人家的灯光,都可以给行人─―甚至像我这样的一个异乡人─―指路。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的生活中有过了好些大的变化。

  现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脚的灯光,那灯光跟好些年前的灯光不是同样的么?我看不出一点分别!为什么?我现在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楼房前面的廊上么?我并没有在雨中摸夜路。

  但是看见灯光,我却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

  难道是我的心在黑夜里徘徊;它被噩梦引入了迷阵,到这时才找到归路?

  我对自己的这个疑问不能够给一个确定的回答。

  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渐渐地安定了,呼吸也畅快了许多。

  我应该感谢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灯光。

  他们点灯不是为我,在他们的梦寐中也不会出现我的影子。

  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处。

  我爱这样的灯光。

  几盏灯甚或一盏灯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彻黑暗,可是它也会给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带来一点勇气,一点温暖。

  孤寂的海上的灯塔挽救了许多船只的沉没,任何航行的船只都可以得到那灯光的指引。

  哈里希岛上的姐姐为着弟弟点在窗前的长夜孤灯,虽然不曾唤回那个航海远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鱼归来的邻人都得到了它的帮助。

  再回溯到远古的年代去。

  古希腊女教土希洛点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过海峡来的利安得尔的眼睛。

  有一个夜晚暴风雨把火炬弄灭了,让那个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

  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还隐约地亮在我们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没有跟着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

  这些光都不是为我燃着的,可是连我也分到了它们的一点恩泽─―一点光,一点热。

  光驱散了我心灵里的黑暗,热促成它的发育。

  一个朋友说:“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我自然也是如此。

  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飘浮,要不是得着灯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会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怀着满心难治的伤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条河里。

  到了水中,他听见一声叫喊(“救人啊!”),看见一点灯光,模糊中他还听见一阵喧闹,以后便失去知觉。

  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盏油灯,眼前几张诚恳、亲切的脸。

  “这人间毕竟还有温暖,”他感激地想着,从此他改变了生活态度。

  “绝望”没有了,“悲观”消失了,他成了一个热爱生命的积极的人。

  这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最近还见到这位朋友。

  那一点灯光居然鼓舞一个出门求死的人多活了这许多年,而且使他到到现在还活得健壮。

  我没有跟他重谈起灯光的话。

  但是我想,那一点微光一定还在他的心灵中摇晃。

  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我想着,想着,不觉对着山那边微笑了。

  1942年2月在桂林选自《废园外》

  废园外【2】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这里来了。

  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

  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

  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地悬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开得正好,大的花瓣,长的绿叶。

  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

  我想,一个星期前,有人从精致的屋子里推开小窗眺望园景,赞美的眼光便会落在这一簇花上。

  也许还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园中的花树,把年轻人的渴望从眼里倾注在红花绿叶上面。

  但是现在窗没有了,楼房快要倒塌了。

  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

  花还在盛开。

  倘使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年轻的,中年的。

  是的,年轻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

  因为花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个,它们一定要说出八月十四日的惨剧。

  精致的楼房就是在那天毁了的。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座花园便成了废墟了。

  我望着园子,绿色使我的眼睛舒畅。

  废墟么?不,园子已经从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

  在那些带着旺盛生命的绿叶红花上,我看不出一点被人践踏的痕迹。

  但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

  ”我回头看,没有人。

  这句话还是几天前,就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过这个园子,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楼房的后边。

  在那个中了弹的防空洞旁边,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记不起了,躺着三具尸首,是用草席盖着的。

  中间一张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随便一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人腿。

  人们还在那里挖掘。

  远远地在一个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从炸塌了的围墙缺口看进去,七八个人带着悲戚的面容,对着那具尸体发楞。

  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识的吧。

  那个中年妇人指着露腿的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

  ”以后从另一个人的口里我知道了这个防空洞的悲惨故事。

  一只带泥的腿,一个少女的生命。

  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颜。

  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痛起来。

  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

  两三颗炸弹带走了年轻人的渴望。

  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

  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

  花随着风摇头,好像在叹息。

  它们看不见那个熟习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吧。

  但是一座楼隔在它们和防空洞的中间,使它们看不见一个少女被窒息的惨剧,使它们看不见带泥的腿。

  这我却是看见了的。

  关于这我将怎样向人们诉说呢?

  夜色降下来,园子渐渐地隐没在黑暗里。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但是花摇头的姿态还是看得见的。

  周围没有别的人,寂寞的感觉突然侵袭到我的身上来。

  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

  脸颊上一点冷,―滴湿。

  我仰头看,落雨了。

  这不是梦。

  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

  我应该回家了。

  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

  选自《废园外》

  繁星【3】

  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

  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

  望着星天,我就会忘记一切,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里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门,每晚我打开后门,便看见一个静寂的夜。

  下面是一片菜园,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蓝天。

  星光在我们的肉眼里虽然微小,然而它使我们觉得光明无处不在。

  那时候我正在读一些关于天文学的书,也认得一些星星,好像它们就是我的朋友,它们常常在和我谈话一样。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对,我把它们认得很熟了。

  我躺在舱面上,仰望天空。

  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

  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这样低,真是摇摇欲坠呢!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在我的周围飞舞。

  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静寂的,是梦幻的。

  我望着那许多认识的星,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对我霎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小声说话。

  这时我忘记了一切。

  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怀里了。

  有一夜,那个在哥伦波上船的英国人指给我看天上的巨人。

  他用手指着:那四颗明亮的星是头,下面的几颗是身子,这几颗是手,那几颗是腿和脚,还有三颗星算是腰带。

  经他这一番指点,我果然看清楚了那个天上的巨人。

  看,那个巨人还在跑呢!

  1927年1月

  选自《海行杂记》